2022年11月6日 星期日

第⼀封印︰葉蓮娜與葛雷琴


過去的時⽇猶如⼀卷書蓋上了
七個封印
——歌德『浮⼠德』

我看⾒羔⽺揭開七印中第⼀印的時候,就聽⾒四活物中的⼀個活物,聲⾳如雷,說︰你來!我就觀看,⾒有⼀匹⽩⾺;騎在⾺上的,拿著⼸,並有冠冕賜給他。他便出來,勝了⼜要勝。——啓⽰錄


是⽇清晨,在夜與晝交替之際,⼀線晨曦漫漫穿越藍⼭靛藍⾊的氤氳,驅散了昨夜陰霾的雷⾬,桉樹的葉⼦篩過美好的晨光,如此純潔明亮的光線,將整⽚⼭頭照得閃閃發亮,極其靜好。

蔚藍的天空,飄著⽩雲,彷彿⽩雲也暈染上⼀層淡淡的藍煙,像是⼀痕藍⾊的幽夢。明亮的天幕幽幽低垂,斜倚在藍⾊的⼭巒之間,藍⾊的霧氣修飾了⼭的輪廓,⼭峰的棱⾓,⼭的狂妄,⼭的毫不退讓。

藍⼭,彷彿在氤氳之間,顯得娟秀圓融,溫柔了許多。

乍暖還寒,最難將息,葉蓮娜憶及昨夜的那⼀場狂⾵暴⾬,轟隆巨響⼀次⼜⼀次從南⾯⼭巔傳了過來,⼀道道劃過半個天際的閃電,似要將整⽚天空剖成⼀塊塊的碎⽚來。

任何⼀道閃電都有可能引起⼭林⼤⽕,林間的無尾熊便要葬⾝⽕窟,這讓葛雷琴終夜憂⼼惶然,徹夜輾轉難眠,捱磨⾄黎明之際,⾬勢消停,這會兒才沉沉⼊眠。

這夜與晝更迭之際,亦是靈魂與靈魂交替之際,⽇間葉蓮娜是王是主是藍⼭的統治者,熟稔天體星象的葛雷琴,就像是個夜空的⼥主⼈。

她們並蒂相⽣,並葉相伴,有著⼀模⼀樣的臉孔,同樣有著⾦⾊如波的⻑髮與墨綠如漆的眼眸。

她們的⽣命起於⼀分爲⼆的⼀刹那,那⼀刹那將她們分開爲⼆,那⼀刹那決定了她們共⽣共存的存在狀態,⽣命起於同⽣,將來是否會結束於共死?孿⽣姐妹是否是同⽣共死的命運共同體?

當她們在⺟體分裂爲⼆的那⼀刹那,她們的靈魂是否從此⼀分爲⼆?她們是剖成兩半的靈魂?還是兩個不同的靈魂有著相繫相連的宿命?還是兩個個體分享同⼀個靈魂?

⽽相繫的宿命能否⼀⽣相伴?

成雙⽽⽣,亦會成雙⽽滅嗎?

宙斯因害怕⼈類的⼒量,害怕受到⼈類的威脅,因⽽將⼈分成了兩半,來削弱⼈的⼒量,迫使他們窮盡⽣命來尋找⾃⼰的另⼀半,使⾃⼰達到完滿。

⽽葉蓮娜與葛雷琴與⼀般⼈不同,她們相伴⽽⽣,不需要尋覓,不需要追尋,她與她已是全然完整。

⽽葛雷琴卻是她孤獨的另⼀半,⾁體的囹圄裏,禁錮著她的靈魂。

那⼀個⾬夜改變了⼀切,那⼀夜,她們失去了她們的⺟親與⾄親,從此,每當雷⾬來臨時,理智總是棄葛雷琴⽽去,彷彿變成了另⼀個⼈……

她如此孤獨,如此絕望,如此需要她。

葉蓮娜將⽬光投向帳内,葛雷琴那半掩半褪的胴體,⼀襲紫⾐裹著雪膚,孤單的雪臂微弱弱地裸露於錦衾之外,她纖弱得像是狂⾵暴⾬中的⼣顔花。⼣顔的花瓣極單薄,極爲纖細敏感脆弱,彷彿像是⼀⽚雪花,⼀落在掌⼼,登時就要消融泯滅。

葛雷琴的纖弱易感凸顯了葉蓮娜的出塵卓然,葉蓮娜異於常⼈的強健果毅,葛雷琴的美是因她的柔軟與缺陷⽽呈現出來的⼀種病態美,⽽葉蓮娜則是⼀種無以復加的健美,這使她成爲⼀個完美的絕⾊美⼥。她擁有所有男⼈所夢想的⼀切,集權⼒與美貌於⼀⾝,健美誘⼈,有著⼀個很難不讓男⼈不去妄想的⾁體。

如同希臘神話中的海倫,是美的化⾝、美的極⾄、美的窮盡,在此盡頭處便無他⼈,葉蓮娜便是海倫,甚⾄更甚於海倫,因爲她是王者,與⽣俱來的氣勢與不凡,使得她的美貌無⼈能及。

然⽽,在這權⼒的巔峰上,惟有柔弱的葛雷琴才能陪伴著强者葉蓮娜,獨獨葛雷琴的纖細柔弱,才能去撼動浴⾎歸來的勇者,⽤她的溫柔去包裹她的堅冷。

英雄征服天下,美⼈征服英雄,⼥⼈之間亦然。

葉蓮娜的美貌不僅勝過⼥⼈,勇氣亦勝過世界上任何⼀個男⼈,爲什麽?不是她驍勇善戰,⽽是,她不怕死亡。

⼈世間,誰能戰勝死亡?⼈⽣⾃古誰無死?再偉⼤的英雄,在死亡⾯前都會成爲最卑微的懦夫,⽽葉蓮娜那種不怕死的勇氣從何⽽來?

因爲無⼈知道,她與死亡相伴⽽⽣。


之⼆

從這無憂宮憑窗望去,正是那聞名的三姐妹峰,整⽚森林被洗滌得如此清新舒暢,彷彿是個全新的世界,暴⾬未曾來過。

桉樹發散出細微的藍⾊煙霧,在這個霧⾊迷濛的清晨裏,那種藍,那種氣味,那種氤 氳,籠罩住整⽚⼭⾕,像是⼀層保護罩。這對於藍⼭的統治者來説,藍⼭的藍便是令⼈舒適放⼼的顔⾊,有了藍⾊的守護,便能保證藍⼭國富庶平安。

葉蓮娜踱⾄⻑窗前,撫著深紅底⾦線提花的絨布簾帷,遠眺窗外,經過⼀場狂⾵暴⾬,上苑裏的⼣顔花是否依舊?

無憂宮外遍植紫⾊⼣顔與紅⾊朝顔,葛雷琴⼼⼼念念總是惦記著⼣顔與朝顔。這花兒是她⼼靈的寄托?還是⼼中消弭不去的魔障?

緋⾊朝顔是綻放在清晨的花朵,承受於陽光粲然之氣,發出灼灼紅艷的光芒,在晨光下顯得特別地耀眼奪⽬。紫⾊⼣顔則是綻放在夜間的花朵,發出淡柔靛藍的清光,那微光像是受⾃藍⼭桉樹的氤氳之氣,吸收桉樹精華所熏染⽽成的微光。

⼣顔開於⼣陽西下之時,朝顔綻放於晨曦初露之時,⼣顔柔弱薄命,朝顔⽣氣盎然,朝顔與⼣顔彷彿精準地體現了這對雙⽣姐妹的特質。

令葉蓮娜⼼驚的是,葛雷琴所酷愛的紫⾊⼣顔花,花語卻是斷情。

⾵⾬夜,斷情夜。

斷情夜?葉蓮娜⾏思⾄此,瞥⾒細草間殘花點點,不禁去推開⻑窗,桉樹那清爽的氣味

⽴即撲⿐⽽來,便深深地吸了⼀⼝氣,沉醉於略微濕潤的空氣之中。

啊!桉樹的氣味如此美好,是具有療愈疾病的氣味,樹上的葉⼦乃為醫治萬⺠之⽤,藍⼭族⼈的性命與命脈全靠著這⽚桉樹林來庇護。 乍看之下,這藍⼭彷彿與別的⼭脈毫無⼆致。

然⽽,藍⼭之所以稱爲藍⼭,正因桉樹所產⽣的藍⾊氤氳霧氣造就了藍⼭的獨特性,桉樹的葉⼦能治病,藍霧屏障阻隔了瘟疫的瘴癘,因⽽庇佑了這群猶太⼈免於喪⽣於致命的瘟疫。

藍⼭儼然成爲第⼆個錫安⼭。猶太⼈的歸宿。

那場疫癘徹底地改變了世界,奪取了千千萬萬⼈的⽣命,卻造就了藍⼭這⼀個烏托邦。尤加利樹所產⽣的靛藍⾊陰霾,就像是⼀層防護罩,讓藍⼭⼈⺠在⼤瘟疫中存活了下來。藍⼭國之所以能夠存活下來,除了得⾃於⽣命之樹桉樹的恩賜之外,葉⼦不但治愈了疾病,更加奇妙的是,桉樹所發出的藍⾊霧氣,彷彿俱有魔⼒。

那是什麽樣的魔⼒?

古⽼的傳説彷彿説著,尤加利樹的恩賜,同時亦是詛咒。

這座無憂宮是在葉蓮娜登基之初,下旨為公主所興建的宮室,是⼀座歐式的洛可可建築,精巧極⾄,可謂洛可可宮殿的登峰之作[1]。精巧的鵝⿈⾊宮牆上,鑲嵌著⽩⾊的彎曲漩渦紋路,矗⽴在⼤峽⾕般的藍⼭,恍若在荒漠曠野中,兀然浮出現⼀座美輪美奐的海市蜃樓。

春盡、夏去、秋盡、冬來,無憂宮外桉樹碧影沉落,轉眼間葛雷琴公主臨界雙⼗之齡,論年紀公主是早該嫁⼈了,只是她的嫁期早已耽誤在晨昏的譫妄迷惘之中,延宕⾄今,年届雙⼗⽽未嫁。

同樣地葉蓮娜也即將雙⼗,她⼗六歲登基,⼗⼋歲親政,如今早已親政兩個年頭了,時光無情流轉,她已然從少⼥⻑成爲⼥⼈。

雙⼗華誕之後,雙姝是否隨之凋零?

雙⼗是潛藏於兩⼈⼼中的憂慮,也正因爲這種深埋於兩⼈之間的憂慮,緊緊地將兩⼈捆綁在⼀起,如此深刻,彷彿在她們出世時,早就刻鏤在她們的靈魂之中,無法釋然、無法抹滅、無法不去知覺。

她們⾃幼得到⼥王的⼝諭,這道⼝諭聽來像是⼀則軼聞傳説、稗官野史、更像是儆惕戒慎的警語,直⾔之,她們受了詛咒,凡在提斯利⽉之第⼗⽇[2]出⽣的⼥嬰,若是在⼆⼗歲之前無法與⼈相愛,便會在⼆⼗歲⽣⽇的夜裏,無災無恙地離奇亡故,並在⼦夜中重⽣,如此不斷地更迭輪替,⼀具不死的⾁體孤零零地遊⾛於⼈世間,成爲永遠得不到救贖的孤魂。

沒有⼈去證實它的可信度。

興許這是葉蓮娜不怕死亡的秘密,因爲,她與死亡同⽣。

依照藍⼭國的傳統,爲了防⽌王夫⼲涉内政,⼥王⽣來便是註定嫁予國家與⼈⺠,全然奉獻於國家,歷代⼥王皆是終⾝獨⾝,甚少有例外,這⼜彷彿説著,其實容許有例外的。

然,王權如何延續?

依照慣例,王位繼承⼈通常以⼥王的兄弟姐妹所誕育的⼦⼥來挑選,雙⽣的因⼦會因循⺟系⾎脈,⺟傳⼥,⼥傳孫,代代相傳,藍⼭國已然是連續五代,以孿⽣姐妹登基繼位。

葛雷琴早該婚配,為皇室誕育優秀的繼承⼈,然⽽,在皇親貴胄之中,千挑萬選,公主看不上任何⼀位青年才俊。歐洲煊赫的王室亦遣使求娶,無論是國王或是王⼦⼀律遭到公主的嚴拒。

得到⼦嗣最佳的途徑,莫不是徵召⼀個適當的異鄉⼈……


[1]無憂宮便是位於波茨坦的 Sanssouci ,⽽葉蓮娜的寢宮則是孤獨宮,是位於斯圖加特的 Solitude。兩座宮殿皆是洛可可建築的登極之作,名稱剛好象徵著︰葛雷琴的天真無憂與葉蓮娜王者的獨孤。
[2]猶太曆以提斯利⽉(Tishrei )為新年,提斯利⽉之第⼗⽇即是贖罪⽇(Yom Kippur),約每年九⽉⼗⽉秋季開始之時,在南半球則是春季︰ 「每年七⽉初⼗,你們要刻苦⼰⼼……這⽇要為你們贖罪,使你們潔淨,你們要在耶和華⾯前得以潔淨,脫盡⼀切罪愆。」⾒未利記 16:29。


之三

葉蓮娜的思緒正遊⾛於這樣的念頭,柔軟的地毯卻傳來了極細微的步履聲,殿外的宮⼈似乎聽聞推窗的動靜,便有⼀列⼈無聲無息地款步⼊内了。

⼀個鵝⿈衫侍⼥低低地說︰「陛下,請更⾐!」

她們⼿中捧著幾款唐⾐,綺羅廣袖⼤氅特別適合這初秋乍暖還寒的天候[1],廣袖既透⾵⼜保暖,依序望去,深濃的緋,流逸的碧,沉墨的黛,煙愁般的紫,與那纏⾦絲的澄……

有恨離琴瑟,無情著綺羅。[2]

綺羅美麗的⾊澤卻閃著股惆悵。

這⼀匹匹織錦若是穿裹在葛雷琴美麗的⾝⼦上,輕盈地曳過清晨的綠茵清露,拂過落花流⽔,飄逸的⾝⼦像天邊的浮雲,無憂無慮,不屬於這世間。

然⽽,⾃⼰只不過早⽣了⼀刻,在那⼀刻卻已是擔下這⼀切,肩負重任的是她⼀⼈,在絕對王權原則之下,亦只能是她⼀⼈,有時候,她真羡慕另外⼀個⼈。

⼼中總是呐喊著︰「爲何她不是我,我不是她?」

⾃幼她⼼中便⾮常清楚,兩⼈之中,必定是她⾃⼰,不會是她。⾝爲⼥王必須剛毅勇敢勝過男⼦,雖説誰也及不上葛雷琴的那種純淨的美,但葛雷琴卻太過纖弱了,無法繼承⼤統。

便拿⼿去撫著⼀襲帶著哀愁的紫⾊紗羅,這煙愁般的紫若是穿在她⾝上,便能將她的雪膚襯得更爲清麗出塵,她原本就像朵楚楚堪憐的紫⾊⼣顔花,這顔⾊剛好適合她。

便⼼有所動,禁不住將⽬光投向床幃内的⼈兒。

侍候盥洗的宮⼈⼿上捧著⼀盆⽔,這時泠泠⽔落聲似乎驚動了葛雷琴,原本熟睡的她正翻個⾝,逐漸清醒過來,略略擡起了頭,⽀起了⾝⼦,臉上泛著奇異的紅潮。

葉蓮娜輕悄地挪步,⾛近床榻,款款⼊帳,在榻邊靜坐於她的⾝側,「⼀夜暴⾬,讓妳無法安枕,多睡⼀會兒吧!」她微怔,依⾔溫順地伏在她的腿上,任憑葉蓮娜的指尖滑梳過如緞的⾦髮,⼀道流麗的晨光射⼊⾦紗帳裏,⾦髮浸潤於晨光中,熠熠⽣輝,彷彿只有這樣璀璨⾦光才能讓葉蓮娜的⼼底有了著落之處。

秋⽔為神,碾冰為⾻,⽩⽟為肌,羞紅的雙頰,任是無情也動⼈。

在她眼中,葛雷琴是個純真無邪的少⼥,永遠活在⾃⼰的世界之中,彷彿永不⽼去,更精確地說,她是困在⾃⼰的世界裏。

她雖與葉蓮娜的神情相貌毫無⼆致,她們之間依舊有著些微的差異,她們皆擁有墨綠⾊的眸⾊,葛雷琴卻為桉樹的精氣所蘊結與熏陶,眸⾊中泛著靛紫,她的髮⾊亦是如此,在晨光中泛著絲絲紫光。

「妳⼜説了⼀夜的渾話了。」在葉蓮娜溫柔的嗓⾳中,葛雷琴便擁有了⼀切,她的無憂宮、她的桉樹林、她的無尾熊、她的世界、她的她都還在她⾝邊。

葛雷琴似乎⼗分疲倦,只是微弱喑啞地應著︰「我不記得了!」

她察覺到她的不安,便定定地注視著她,莞爾笑了,笑起來仍如以往的溫柔,「那就好!不記得最好,就當它是⼀場夢,醒來就忘記。」

尤加利的花語是恩賜,只是,她不知道她與葛雷琴到底得到了什麽樣的恩賜?她的癔症似乎是種折磨,彷彿⼜是恩賜,瘋癲的意識狀態⾄少讓她忘懷⼀切不幸。

然⽽,她真的是早已忘懷?還是迷失於記憶的迷宮之中,⾛不出來了?羅⾺書說︰「萬事互相效⼒,叫愛神的⼈得益處。」

無論是領受恩典、抑或是領受苦難,神都能叫⼈得到益處麽?

⽽那個伴隨⽽⽣的詛咒,是苦難抑或是⾄福?因爲害怕無法破解,無法找到摯愛的⼈,因此她與葉蓮娜從⼩便深愛對⽅,只要深愛彼此,就不會失去彼此,死亡就不會在⼆⼗歲時降臨在她們⾝上,她們的⾁體就不會永恆地盤桓於不死之中,靈魂得不到拯救。

只要緊緊攥住彼此,便什麽都不會失去。不會,失去⽣命。

柔弱的葛雷琴不願出嫁,不願冒險去追求任何虛無縹緲的愛情,因爲她已經擁有了。的確曾經有那麽⼀次,經不住誘惑,想逃出這個伊甸園,逃出這⼀個奢華的監牢。

她只不過是她豢養的⼀隻⾦絲雀,被關在美麗的⿈⾦的牢籠裏,為她唱歌、為她美麗、爲她所愉悅。

她想逃跑,想跟他遠⾛⾼⾶。

只不過是這麽⼀次的失⾜,便萬劫不復。

她們的親⼈因⽽死於敵⼈的⼑劍之下,她們⺟親因那次的叛變⽽驟然死去。這場變故使得她的精神徹底地崩潰,她的理智不斷地與瘋癲譫妄搏⾾,是葉蓮娜⼀次⼜⼀次地將她從瘋狂的邊緣給拉回現實世界裏。

瀕臨⾃毀⾃殘⾃棄。

終究,她放棄了抗爭,放棄了⾃⼰,放棄了⾛出這個⾕地,連⾃殘都放棄了,只能任由葉蓮娜擺布了,不覺擡頭深深望著她,忽⽽啞聲泫然。

經過了那場腥⾵⾎⾬,在浴⾎的⼤屠殺中,殺敵無數的葉蓮娜從⾎⾬中存活了下來,⽽她從未向她提起那⼀夜發⽣過的事情。

此後,她才對於⾃⼰的處境了然於⼼,這世間唯有葉蓮娜能保她⼀⽣安好無虞,世間任何⼀個男⼈都可能奪取她們的性命。

昨夜,⼜是⼀個極不安穩的⾬夜。她似乎仍爲昨夜的暴⾬⽽⼼中惴惴,瘋狂的夜⼜曾經洩露出什麽秘密?

她歉然不安地去拽著朝顔的廣袖,殷殷熱望,眼裡滿是依賴,是試探;是依戀,是背叛。在這兩極之中,無論真相是哪⼀端,葉蓮娜都會原諒她的。

其實,她早已知悉⼀切,因爲她愛她,所以讓她存活下來了。

葉蓮娜深深地注視著葛雷琴,看著她的⾝⼦裹著⼀⾊⽊槿紫羅衾,那殷切熱望的眼神叫⼈如何拒絕,便將她緊緊擁⼊懷中,少⼥的青春,少⼥的氣息,⼥體的香氣微弱地浮動。

她垂下眼睛,吻住了她的唇,⼿指向那⾦⾊的髮絲遊移⽽去,那⾦⾊中的絲絲藍光像是迷了她的眼的魔障,髮絲纏繞住葛雷琴的柔媚的⾝⼦,糾纏住葉蓮娜的⼼,少⼥的⼼、少⼥的羞澀、少⼥的純真……

⽽那張純真的臉龐之下,層層撥開便是性感成熟得讓⼈⼼神巨震的胴體,攪動著欲望的深淵,讓⼈禁不住捲進情慾的漩渦裏。

禁忌之愛,像是靈魂中深藏的慾望,絕望裏的癲狂,歡愉中的淒涼,飲鴆⽌渴的悲哀。

毒蛇般的⾆頭,柔如刃,香似毒,不斷地舔舐、交纏著,以⾁體荼毒、凌遲、鞭撻著彼此,⼀切嗜⾎的復仇全都盡化⾁體交纏的纏綿。 慾海無邊,無有彼岸,但願⻑醉不願醒。

[1]三四⽉在南半球是⼊秋時節。
[2]唐 · 袁暉『⼆⽉閨情』。


之四

那⼀夜,叛黨勾結外敵從南⾯⼭巔攻⼊宮城,⼭⾕裏滿滿都是屍體,流⾎成河,那⼀瀉銀⽔瀑布⼀直流淌著⾎⽔,⾜⾜三天三夜。

殘存的萬餘王師與禁軍,最終⼒戰保下藍⼭國⼟,⽽⼥王與她們的⺟親親⾃率軍迎戰敵軍,她們亦是孿⽣姐妹……與其説是迎敵,⽏寧說是赴死。

葉蓮娜永遠忘不了,⼥王死去的那⼀刻,那溫柔的眼神完完全全地將⼀切托付給她了,國家的重擔、古⽼的應許、以及千年來的詛咒。

那⼀年,這對孿⽣姐妹還不到⼗七歲。

當夜儲君臨危授命,即刻登基爲藍⼭國⼥王,為⿑⿑死在陣前的族⼈報仇,最終在葉蓮娜的驍勇抗敵之下,叛軍的統帥押沙⿓ · 德 · 威特終於死在她的⼑劍之下。葉蓮娜⼀劍刺⼊他的胸膛,毫無驚慌、毫無遲疑、毫無畏懼,她是⼀個如此勇⽽無畏的⼥⼦。

雪⽩的牆上鮮紅⼀道淋漓,點點楚楚紅花開遍他的胸⼝,⾎花濺地,如開了⼀樹鮮紅耀眼的灼灼桃花。葛雷琴卻在他嚥下最後⼀⼝氣時,顧不得⼀切地撲進⾎泊之中,伏在他的胸前,痛哭哀號。

就在這⼀刻,葉蓮娜便將來⿓去脈瞭然於⼼,整個⼼似是被掏空了⼀般,久久不能動彈。

空氣,是那樣靜,死亡⼀樣的寂靜。 真相,是那樣殘忍,死亡⼀般的殘忍。

如今餘黨氣數已盡,最後誰能登上頂峰,坐上王位,憑藉的還不是,誰迅捷、誰狠辣、誰不畏死?

⽽她,葉蓮娜便是不畏死。

⼈世間無論是誰,即便擁有極⾄的美⾊、財富與權勢,在死亡⾯前都會變得⼗分渺弱與卑微,只能深深低頭。

敵⼈的暴戾,押沙⿓的狡獪,⼥王與⺟親死得如此慘烈,這在葛雷琴⼼中造成永遠的陰影,她懼怕所有的雷⾬之夜,她害怕葉蓮娜也像⺟親⼀樣地在⾬夜中流⾎死去,她害怕⾎洗的屠殺會再度降臨,她幽深的⼼底似乎還有著更深⼀層的害怕……

葉蓮娜必須陪在她⾝邊渡過每⼀個⾬夜,⽽這種依戀,只有她們兩⼈才知道,這不是普通的孿⽣姐妹之間的依戀,⽽是⾄死不可分離的依戀,卻是那個詛咒之下所產⽣的求⽣機制︰

她們註定要相愛。

唯有相愛,她們才能向死⽽⽣。

那⼀年,她們失去了她最⾄親⾄愛的⼈,命運幾乎沒有留予她們任何其他的機會與出路。

那⼀夜,在那⾎流成河的夜裏,葉蓮娜從⼀名稚弱的少⼥,⼀⼣之間成了藍⼭國的英雄,在國家⽣死危亡之際,成了國⼈的拯救者,⼀⼣之間⻑⼤成⼈。

⽽葛雷琴卻永遠地停駐在少⼥的世界裏⾯,時光停駐在她的⾝上,她的記憶、她的⼼ 智、她的⾏⽌,從未⻑成,她將⾃⼰鎖進⼗六歲的光影裏,困在其中,流連緬懷於中,不願離去。

從此,她不再只是⼥王的孿⽣姐妹,⽽是她的親密愛⼈。

「肩負重任的我,失去⺟親的我,繼承⼤統的我,無暇悲傷,亦不能悲傷,悲傷不屬於英雄,不屬於勇⼠,不屬於王者,我必須勇敢地活下去,彷彿⺟親從未死去。」

⽽葛雷琴代替她悲傷、代替她哀悼、代替她溫暖⼼中那⽚荒涼的⼼⽥,為她抹去⾎跡斑斑的過去,那些⽇⼦裏,宮裏冷寂得像座墳墓,其實冷寂的不是這座宮殿,⽽是葉蓮娜徹底灰滅的⼼。

在繼承⼤統的那⼀刻,葉蓮娜便永久失去了⼀項每個⼥⼈都享有的權利︰被⼀個男⼈所愛。

⼥王,最⾼王權的擁有者,必須是⼀⽣獨⾝,終⾝獻⾝於國家與⼈⺠。通常⼀個統治者⾝邊不乏有鑽營牟利者,⽽法政的機制便是將這個可能性降到最低點。雖然『塔⽊德』[1]的法令中並未明⽂規定,⼥王必須獨⾝,但對藍⼭的⼈⺠來説,⼀個獨⾝⼥王具有神聖性,是歷代牢不可破的傳承,在她執政期間也不例外。

她們出⽣時,⼀個便註定要繼承⼤統,⼀個便註定為王室產出優異的繼承⼈。若不是⼥王在那場政變中意外駕崩,或許她與葛雷琴還有其他的途徑去破解那個魔咒,各⾃尋得相愛之⼈。

依照慣例,公主通常會在⼗七歲成年之前被安排婚配;⽽歷代⼥王⾝邊總是不缺殷勤的男⼈,歷史上也曾經出現與⼈相愛⽽退位的⼥王。

如今,⼥王突然駕崩,叛軍⾎洗了王宮,葛雷琴極度的依戀,譫妄不時地奪去了她的理智,⼀切的⼀切讓這對孿⽣姐妹毫無選擇。

更何況,⼆⼗⼤限即將要來臨。


[1]塔⽊德(Talmud)是猶太經典中,地位僅次於希伯來聖經,記錄了猶太教的律法、條例和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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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疫情中⼀群猶太⼈到藍⼭避疫,建⽴了⼀個以⼥性為君主的國度。啓⽰錄的七個封印揭開了,誰是巴⽐倫淫婦?誰⼜是救贖的羔⽺? ⼀對被詛咒的孿⽣姐妹,爲了活下去,只能索取對⽅的⾁體。⼀個愛與被愛,背叛與被背叛,拯救與被救拯救的故事。這對孿⽣姐妹,掙扎於情欲與真愛之間,搏⾾於死亡與永⽣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