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6日 星期日

第五封印︰罪與罰


我是那不斷否定的精神
所有有價值的事物
⽣成的同時也是幻滅
是不辨⾃明的事實
因此
最好無有⽣成
⽽你們稱之為罪業的、湮滅的
⼀⾔以蔽之、惡 
便是我本然的元素
——歌德『浮⼠德』

揭開第五印的時候,我看⾒在祭壇底下,有為神的道、並為作⾒證被殺之⼈的靈魂,⼤聲喊著說:聖潔真實的主啊,你不審判住在地上的⼈,給我們伸流⾎的冤,要等到幾時呢?——啓⽰錄


在孤獨宮裏,幽深的寢殿裏帷幔低垂,透出淡淡⽉暈般的燈影,卻照不亮那迷離的夜,兩個交纏的⼈影綽綽約約地投映在帷幔上,帷幔不住搖曳,帳内傳來粗重的呻吟,像是夜鶯輕啼,像是溪⽔呢喃,似歡愉似悲吟,斷斷續續,哀哀怨怨,像是⼀根要斷的琴弦。他嚙咬著她的⽿珠,瘙撓著她的⼼窩,纏綿⾄悲絕。

殿外忽傳幾聲悶雷,緊接著⼀場暴⾬來襲,雷電交加之中,她的⾝體像是被情慾的暴⾬摧殘著,被雷電撕裂著,暴⾬如鞭抽打著她的⾝軀,她喉間終也逸出哀求的尖叫,不住的呻吟,再也無能壓抑住情慾的狂瀾。

猛然間,攀緊住他肩頭,瘋狂地親吻著、嚙咬著、舔舐著,如痴如狂地哀求著,「約拿單!救我,我要死了,你救救我⸺」

他使勁地托起她的腰股,緊緊抱起她的⾝⼦,⼀反⾝,便將她重重地壓在⾝下,伏在她酥軟的胸前,馳騁於她的⾁體之上,她緊緊攀住他脖頸,滿⽬迷亂,雪⾊臉龐浮上⼀抹極致妖艷的紅霞,極爲誘⼈蠱惑。

她是⿁魅?是天使?

兩⼈喘息漸漸粗重,像是在做最後的困獸之⾾,狂躁掙扎於死亡的邊緣,「葉蓮娜,說、我、愛、你!」

⾝爲⼀個男⼈所有的⾃尊與狂妄都投注在這個時刻之中,他定要她愛他。她若是不能與他相愛,就得死去,但她實在不想死啊!

她愛他嗎?

⼀句「我愛你」梗在喉頭上,苦苦掙扎,死死抵禦,與魔⿁交涉,與死神搏⾾,像是失語,像是夢魘,不得動彈,不能呼喊,終不能成聲,惟有淚⽔如注。

瞬間宛若隔世。

她驟然⼼下澄明如鏡,即便她希望他能夠拯救⾃⼰的性命,但她卻無法愛他,她註定是要死的。

「我愛你」三個字,終究被⽣⽣地緘封在她的唇下,無能逸出。

在攀達頂峰的那⼀刹那,兩個糾纏的⾁體⼀同墜⼊虛無之境,像是墜⼊萬劫不復的無底深淵。

她失聲痛哭了起來。

全⾝綿軟無⼒,再也無⼒掙扎,再也無⼒挽回,再也無⼒拯救,她曾經拯救過她的國 家、她的⼈⺠,卻拯救不了⾃⼰性命。她只任由他吮吻索求,他瘋狂地吻過她⼨⼨肌膚,嚙咬著她的傷、她的痛、她的失去、嚙咬著那碎成千萬碎⽚的⼼。

誰也綴補不了那顆⽀離破碎的⼼。她與她已然決裂,她拯救不了⾃⼰,⾃⼰也拯救不了她,她們拯救不了彼此。除了葛雷琴,她無法愛任何⼈,她註定都是要死的。

然⽽,她卻背叛了她。她恨她。

葛雷琴勾結押沙⿓舉兵叛變,證據確鑿,她全都⼀清⼆楚,葛雷琴害死了她所摯愛的⺟親,害死了她所仰賴的⼥王,害死了那麽多條性命,她⾃⼰幾乎喪命於這場叛亂之中……

她原以爲⼀切緣於她的癔症,只要盡⼀切所能去愛她,就能驅散她的幻象,治愈她的癔症。到頭來她卻反咬⼀⼝來誣衊她,說是⾃⼰害死了衆⼈。

她在説謊,這⼀切都是她的幻覺,她的譫妄,她被惡魔附⾝了,⾃⼰的⾝體做了巴⽐倫的妓⼥[1] ,與敵⼈姦淫交媾,卻謊稱,那個淫婦便是她⾃⼰。

説什麽,遣了朝顔前去,朝顔不就是她⾃⼰麽?

然⽽,她,葉蓮娜亦⾮無瑕⽩壁,♛潔聖⼥,早已沒有⼈倫了,只不過是⼀個沉淪於慾海中無法得救的罪⼈,她⼜拿什麽來苛責葛雷琴?姐妹相悅⼜算得上什麼罪孽?⽐之那場浴⾎殺戮,多少⼈死在她的⼑劍之下,殘忍暴虐,嗜⾎的⼑,復仇的劍,論⼼狠⼿辣,論冷⾎無情,在這藍⼭⾕地之中,有誰及得上她葉蓮娜?

然,她那顆冷⾎的⼼終究殺不了葛雷琴。

絕世美⼥葉蓮娜,希臘⽂明中美的化⾝,她的美⾊點燃了特洛伊燎原戰⽕,點亮歷代詩⼈的靈感,敏銳了哲學家的思緒,是藝術家的繆斯,是⼥⼈的夢想,男⼈的渴望。

如今,想要找到⼀個真⼼相愛之⼈,竟是如此艱難,這莫不是天⼤的諷刺?

⾬絲飄落跟前,⾬勢漸歇,她⽴在陽臺上已經許久,垂眸不語,凝視不動,似已化為⼀尊永恆的希臘⼤理⽯像。簷下⾬滴如簾,沾濕了她緋⾊籠煙紗的廣袖⻑衫,亦不⾃覺。

暴⾵⾬過後的夜,竟是如此寧靜,靜得森然,沉得窒悶。約拿單從她⾝後環抱住她的⾝⼦,他帶來了激情過後的香膩氣息,呵著她的頸後,呵得她⿇癢難挨。

今夜⼜是⼀個⾵⾬夜,他不禁訝然,此番她卻盤桓流連於⾃⼰的孤獨宮内與他歡愛。他亦察覺到,今夜她與平⽇不同,似乎⼗分地悲傷,然⽽她爲何⽽傷⼼?

葉蓮娜從不透露⾃⼰的⼼事。

⽉華清寒,她緋紅的⾝影融在濃稠的夜⾊裏,⾎⾊的戾氣,墨⾊的詭譎,⽉⾊中,隱隱中透出肅殺之氣。

她内⼼幽冥曲折處,隱藏著⼀個念頭︰殺了耶底底亞!

另⼀個念頭卻告訴她︰殺了他,也挽回不了葛雷琴的⼼,救不了⾃⼰。她與她只不過是⼀同被困在⼀個詛咒裏,葛雷琴,從未真⼼愛過⾃⼰!深深夜裏,苦苦煎熬,她掙扎於慾海中,輾轉反側,終究是⼀死!

但,她並不想死。

求⽣的意志讓她不覺擡眼望住⾝邊的這個男⼈,以前所未有的款款深情注視著他。她愛約拿單嗎?她能因他向死⽽⽣?在絕地中死⽽復活?

次⽇,⼥王下了⼀道旨意,授予約拿單内廷侍衛⻑⼀職,常駐宮中。

[1]啓⽰錄 17:5 ︰「奧秘哉!⼤巴⽐倫,作世上的淫婦和⼀切可憎之⺟。」


之⼆

安息⽇清晨,葉蓮娜遙望宮外的蓮池,綠意中只餘點點殘蓮,在這初秋時節,回顧⼀個多⽉前正值蓮池花期,那時無憂宮前千朵蓮花⿑放,在夏⽇煦煦和⾵中搖曳⽣姿。

如今,連性命都不留住了,更遑論去留住⼀池蓮花盛開的景緻?

⽽⾕地因地氣較暖,蓮花依然綻放著,忽覺眷戀不捨,眼下事事不由⼈,是⽇正值安息⽇,平常⼈家連竈⽕都不能⽣,更何況是王者?便決意下去⾕地⼀趟,散⼼賞蓮。

幾個宮⼈伴著⼥王抵達了⾕地,她穿著⼀⾊湖⽔綠⻑衫,纏繞著墨綠⾊的緞帶作爲墜飾,⻑⾝⽟⽴於桉樹林中,整個⼈像是融⼊了樹林裏。

細細吐納著桉樹的奇清的氣味,沁⼊⼼脾,便覺清⼼⾃在。

她摒退了扈從,獨⾃沿著⼀條崎嶇的⽺腸⼩徑⾛去,⼩徑彎彎曲曲地穿越桉樹林,只覺⽅⼨藍天之中移步換景,漸⼊深⾕幽處,青⽯板上⻑滿了厚厚的青苔,⼀步⼀步⾛得甚是⼩⼼艱難,深幽處更是⼈跡滅絕之境。

忽覺幾點深紫花瓣灑落肩頭,擡頭便⾒到了幾棵藍花楹,臨⽔⽽⽣,紫花飄零在湖⾯ 上,點點恍若飄浮仲夏夜最後的殘夢。枝椏凌亂地伸向藍天,枝椏上全是爬滿了苔蘚,花瓣脆薄,氣味清芬。

陡然眼前⼀亮,她便⾛出樹林,來到了⼀處闊朗朗的秘境。中央有⼀泓碧綠的湖⽔,四周圍為重重密密桉樹林所包圍著,沒有⼈跡、沒有炊烟、沒有⼈聲,獨獨⼀湖綠⽔呈現在眼前,像是被⼀灘濃稠的綠墨所擰出來的,湖⾯幽幽地浮著幾朵⿈⽩與蓮紅的睡蓮,⼀襲綠萍圍繞著,花姿極爲淨雅出塵。

遠遠對岸的萬仞岩壁上,掛著的便是那匹銀緞般的瀑布。

幾隻不知名的⽔⿃從枝椏深處劃空⽽過,⾶⾄湖⾯,踏破綠萍,滴瀝鳴叫著,振翅⾶起,留下陣陣漣漪,卻讓這寂靜冷清的湖⽔有了⼀種難以⾔喻的溫柔與⽣機。

寂靜中有脈動。

她腦中便閃過了『以西結書』中的⼀段經⽂︰「在河這邊與那邊的岸上必⽣⻑各類的樹⽊;其果可作⾷物,葉⼦不枯乾,果⼦不斷絕。每⽉必結新果⼦,因為這⽔是從聖所流出來的。樹上的果⼦必作⾷物,葉⼦乃為治 病。」[1]

葉⼦乃為治病,尤加利樹便是耶和華的恩賜,徜徉於林間,⼼寬便了許多,彷彿她内⼼的⼀切痛苦都在這靜謐中得到了療癒。

然⽽,那個千年來的詛咒,無論如何是無法消弭的,她註定都要在提斯利⽉第⼗⽇那⼀夜死去。

她恍然想起,臨近瀑布處有⼀座臨湖⽔榭,隱匿在桉樹林間。便再度⾏⼊幽徑,循著流⽔聲轉⼊樹蔭裏,⼀路施施然尋去,半⼩時後,從林中隱約現出了⼀座棟洛可可式的華麗橘園[2]。

向湖⾯望去,呈現在眼前的就是那條細⻑的銀練瀑布,在空⾕中⾶瀉,像是⽩⿓跌落九霄,淺淺低吟著。

她驀然憶起她與約拿單的第⼀次便在那瀑布下,類似約拿單這樣的花⼼⼤少,宮廷中不知繁幾,多年來她之所以會與他維持這樣的曖昧關係,無⾮是瀑布下的那⼀次,極為强烈的感官刺激滿⾜了她對情慾的需求,⽔簾的逼仄,⽔簾的刺激,⽔簾的隱秘,⽔簾的透明……

莫不是她早愛上了約拿單⽽不⾃覺?

不覺赧然,異樣的感覺,是她從未經歷感受到的感覺,⽴於男⼈之間,她是王,是主,是英雄,是征服者,⽐男⼈更像男⼈。她永遠冷靜理智,從未害羞臉紅過,⽽葛雷琴恰恰相反,她羞怯敏感,全⾝充滿著⼥⼈的韻緻,她便是愛極了這種⼥性的嬌羞柔順。

葛雷琴說,她是⼀株愛上⾃⼰⽔中倒影的⽔仙花。

愛著⾃⼰⾝爲⼥性所⽋缺的那⼀部份,愛著⾃⼰⾝上所⽋缺的另⼀半,她苦苦追尋的另⼀半完全來⾃於⾃⼰的⽋缺。

她愛的⼈⾃始⾄終只有⾃⼰?難道葛雷琴説的並沒錯?

約拿單因愛她⽽得到她的歡⼼,她將他留在⾝邊,也只是因爲他愛她,⽽⾮她愛他,她需要他來滿⾜⾃⼰的征服欲。

『原因不為他……原因只為祂……原因不為她……原因只為祂……那撼動靈魂的美……卻只爲你……』

她,如此渴望著愛,想要被愛,被那個⼈所愛,被那個⼈所拯救。但,那個⼈是誰?那個⼈是他還是她?


[1]『以西結書』 47:12。
[2]橘園便是 Orangerie。


之三

她沿著湖岸信步來到臨湖⽔榭,⼼頭微動,信⼿推開那半掩的⾨扉⸺芙蓉池,芙蓉帳,芙蓉衾。

幾枝⽟⾊芙蓉花飄浮在⽔缸中,微微迎⾯⽽笑,芬冽四溢。⼀瓶散發著馥郁果香的香檳酒,兩隻細⻑的玻璃杯,香檳吐著氣泡,她忽覺不對。

熟悉的景物之中,傳來⼥⼈淫蕩的笑聲,細細聽來好像⼀對男⼥在調情,熟悉的聲⾳,正是那兩⼈,⼼下⼀慟,下意識地屏息聆聽。

「你不是才當上了内廷侍衛⻑,怎麽有空跟我在這兒幽會?」

「安息⽇啊!她得沐浴、齋戒、淨⾝、禱告。」

「她讓你當上了侍衛⻑,不就公然對你告⽩了麽?」

「哼!告⽩?她那個⼈把⾯⼦看得⽐什麽都還重要,性⼦倔强得要命,絕不會放下⾝段去做這種事情的。」

「侍衛⻑多是駐在宮中,不就擺明了要把你拴在⾝邊嗎?她這不就是跟你告⽩,跟你服軟了麽?」

「妳想多了!」

「別哄我了,明眼⼈⼀瞧就知道了就裏,依我看啊!往後啊!你再也不會來找我了?」

「妳別吃⼼啊!我們還是跟從前⼀樣,再説,誰⼜能抗拒得了妳這個美⼈兒喲!」

「你這不是拐個彎挖苦我麽?誰不知就數她最美,哪個⼥⼈能⽐得上她喲?」聽她⾔語伶俐倨傲,醋意深濃,偏⼜極⾄狐媚放肆。

不料,他半帶輕笑地接續下去:「唉!她呀!美則美矣!只不過是朵帶刺的薔薇,扎得讓⼈吃痛。空有⽕熱的⾝材,絕美的臉孔,只可惜呀!就少了妳這種⾵流韻緻,⼀座冷冰冰的冰⼭美⼈,怎麽讓男⼈熱得起來。⼥⼈在床上若缺少了淫蕩放浪的⾵騷姿態,感覺就差了呀!像妳這種禁不起撩弄的,才是男⼈最愛的騷婦。妳啊!總是哼哼唧唧,苦苦哀求著,説著我愛你啊!說什麽受不了了!聽起來多順⽿,多伏貼。」

這話落在葉蓮娜⽿中,⼀顆⼼似被針重重地扎了⼀下,⼀陣難忍劇痛漫上⼼間,眼前⽩濛濛地逐漸模糊。這就是約拿單的本性,她早該看清的,他竟敢背著她嫌她的性⼦倔強不能婉轉柔順了,⼀股怒氣湧上⼼頭。背著她與別的⼥⼈偷情,原本忍無可忍,更甚者,他居然在其他⼥⼈⾯前這樣指摘她的短處。

「我就知道,你這個無恥下流的男⼈,當然就愛聽無恥下流的話。」

「那……就唱⼀段來聽聽……」

不消⽚刻,⼥⼈細細呻吟起來了,緊接著,苦苦哀求聲盈⽿,都是不堪⼊⽿猥褻淫辭,「哦!約拿單……放過我吧……我快不⾏了……」

男⼈⼀邊說著那些淫⾔穢語,⼀邊被強烈地快感衝擊得天搖地動,⽇⽉無光,「哦!蜜兒,我愛妳⸺」

蜜兒?葉蓮娜喉頭突地⼀緊,彷彿有著⼀雙⼿掐住⾃⼰的脖⼦,緊緊地扼著,扼得她快透不過氣來,⼼中暗道︰「⽶甲!妳的⼀雙⼿既然扼著我透不過氣來,我倒是要讓妳看看,我是如何收拾妳這個⼩賤⼈。」

她從未像此時,如此在意這樣⼀個昵稱,然⽽這樣的⾔語,這樣的無情,這樣的背叛,⼼中似有千萬隻⼩蟲嚙咬著她的⼼。她漸漸地失去了知覺,好像全世界都離她遠去,她的⾝邊全都是背叛她之⼈,全要將她置於死地。

她⾃始⾄終獨獨只有他這⼀個男⼈,他圖的是什麽?她圖的⼜是什麽?萬般皆是不值得!不值得!原來他與葛雷琴無異,都是背叛她的⼈。

「聖潔真實的主啊!你不審判住在地上的⼈,給我們伸流⾎的冤,要等到幾時?」[1]

在這對男⼥的淫聲浪語中,她像尊雕像怔怔地站著,邁不開⼀步,逃不離⼀⼨,舉步艱難,⼼⼀點點被碾成齏粉,無聲落淚。

煢煢孑⽴於權⼒的頂峰之上,葉蓮娜已是孤⾝⼀⼈,再也無枝可依。

⽣成的同時也是幻滅,存在的本然便是無有,百轉千迴都是空,她⾃⼰便是那個罪業,無⼈能拯救她於萬劫不復之中,在墜⽇的末⽇裏,⾎⽉的⿈昏中,眼前只有向死之路,再無有去路了。

[1]啓⽰錄,6:10。


之四

葉蓮娜在盛怒之下,在安息⽇過後,便下令將新任不到⼀年的宰相⽐拿雅 · 羅森堡囚禁於牢獄之中。

這⼀早,她穿著⼀件宮廷式的酒紅⾊玫瑰提花緞⾯⼤蓬裙,巴斯爾裙襯⾼⾼托起臀部,裙擺鑲著酒紅⾊⽻⽑多了幾分飄逸靈動感,緊⾝胸⾐使腰⾝顯得⼗分纖細,燁燁⽣輝的鑽⽯項鏈與⽿環烘托出酒紅⾊的光彩艷麗。

酒紅⾊透明蕾絲的肩帶,低胸、露背、⾚裸的胸頸,光溜溜的露背散發出迷⼈性感的吸引⼒,這樣⼀個⼥⼈實在是⾮常美麗動⼈。

嫵媚俏麗的紅影⼀現⾝,瀲灧的紅,讓⼈眼花⽬眩,⼀衆⼈無不深深低頭鞠躬,⼀⼲上了年紀的⽼⾂,⽬不敢斜視,低頭斂息之際,只能偷眼望⾒那腰肢扭動的臀部,露背極深⾄腰股,引⼈遐思。

葉蓮娜⼿中捏著⼀卷擬好的旨意,⾐袂拂動,⼀步步⾛上階梯來,這⽯階她⾛過了無數次,惟覺此次是最漫⻑、最艱難。她低著頭,⼀步步踩過⽯階,看⾃⼰鑲著酒紅⾊⽻⽑的裙擺投下起起落落的影⼦,依稀踩過無窮晨昏歲⽉,她最珍貴的青春年華全消磨在這裏了, 她,卻從未做過⼀個真正的少⼥,從未擁有過青春。

懷春、做夢、看雲。

她的青春早已湮滅於⾎洗與屠殺之中,⽽約拿單這個無勇的懦夫竟敢嫌棄她,嫌她⽋缺⾵情,從來沒⼈敢同她戲謔說笑,她對約拿單⼀向寬容,反⽽慣得他不知天⾼地厚。這回她倒是想看看,往後,⽶甲那個狐媚⼥⼈是否能再使得出⾵情來?

衆⼈⾯⾯相覷,低頭尾隨⼥王⼊内,誰也不敢出頭制⽌這項無理的決策。就在王座前,葉蓮娜駐⾜回眸,⽬光掃過⼀⼲⽼⾂,停駐在約拿單的⽗親拿單臉上。

他也聞訊⼊宮了。

他臉⾊略顯倉惶,早已經有⼈向他稟告,⼥王知悉了約拿單與⽶甲的私情,遷怒於⽐拿雅,⽽其中的關鍵與緣由,⾝爲⽗親的他也略知⼀⼆。衆⼈卻只知明哲保⾝,三緘其⼝,當此關頭皆屏息沉思。

殿内⼀重重深垂密掩的帷幔,擋住外頭初升的晨光,晨⾵吹拂,垂簾微動,地磚上落著憧憧搖曳的光影,讓她感到有些恍惚。

她登基⾄今,從未以王權來公報私仇,成全⾃⼰的私⼼,但這回她定要任性⼀次。拖曳著層層叠叠多層褶的曳地裙裾,姍姍踱步於重⾂之間,像是拖曳著⼀道深深的紅⾊傷痕。

隨即,她把那卷紙遞給了⾝邊那個肅穆不動的紅⾐僕⼈。

紅⾐僕⼈刻不容緩地將⽂件遞給⼤⾂們傳閲,俄頃,衆⼈騷動了起來。秋後處斬。

她竟然下令將⽐拿雅 · 羅森堡處斬,上⾯所羅列的罪⾏,⼤家都⼼裏有數,⽐拿雅罪不⾄死,甚⾄更多的是莫須有的罪名⸺

⽽拿單 · 羅斯曼官復原職,接任⽐拿雅的職位。


之五

衆⼈紛紛散去時,她款款踱步⾄約拿單⾝旁,⼀股熟悉的氣味撲⿐,⼼下激動起來,他⾝穿著⽩襯衫、深灰⾊背⼼、⻑褲,依然⼀副漫不經⼼的樣⼦,事不關⼰的神態,清雋頎⻑的⾝形就那麼靜靜地凝固在那裏,⼀種散漫的倦意,恍若時光停⽌了流動……

時光回到他們還是少男少⼥的時候,她與他是冰霜與烈⽕的結合,她突然明⽩爲何⾃⼰如此在意此事,她原本以爲⾃⼰從不在意約拿單的,他那種散漫倦怠給她卻是⼀種歸家的慵懶,閑適與安詳,⼀切淡淡的,卻是⼀種令⼈難以抗拒的,歸的感覺。

那是家的感覺,只有家才會有的暖意與倦意。家⼈她已經失去了太多,她不想再失去他,因此互相牽絆⾄今,或許她能夠原諒他……

然⽽,這個念頭只不過閃過⼀刻鐘的光景,從⾨縫便轉出了⼀個櫻⾊的⾝影帶著⼀⾝燦爛的陽光翩然地⾛進⼤廳,那熠熠的光芒停在他⾝邊,隨即變得溫柔繾綣,是多麽扣⼈⼼弦的⼀對。

就在兩個⼥⼈四⽬相接的那⼀刻,往事在葉蓮娜⼼中翻騰雲湧,⼼痛得宛如萬箭穿⼼,她碧綠的眼眸便閃過⼀道灼熱的怒⽕,語氣激亢憤恨難抑,「好!好!好!你很好!既然都是要娶她,⼜何苦來招惹我?」

他僵硬的臉,深知⼀切已經毫無⼀絲轉圜的餘地,不如就此攤牌,看看是誰捏著⼀⼿好牌?他的⽬光如劍,犀利得穿透了她⼀顆微薄如紙的⼼,「葉蓮娜,妳還是放了她⽗親吧!妳不會想把爭⾵吃醋的事情變成衆⼈皆知的政治事件吧?還是皇家的聲譽要緊啊!」

「約拿單,我⼼意已決,你現在說什麽都無⽤,反正她⽗親都是要死的,你們⾛吧!」

君無戲⾔,⽶甲聞⾔,淚珠漣漣,失聲痛哭,⽊然釘死⽴於⼀旁,嚇得不敢出聲。看⾒痛苦萬分的⽶甲,⽽她痛快了嗎?

約拿單向前欲將她拉⾄⼀旁,他的指尖剛觸及她那如雲的裙襬,光滑的緞⼦便從他的指間滑過,如雲⾶去。

葉蓮娜⼀驚,重重地撥開他的⼿,怒不可遏地斥道:「我不許你碰我!從今⽇起,我不想再⾒到你!」

她⽬光毫無溫度,毫無感情,⽤極爲森冷的語調說︰「約拿單,我們從⼩相伴⼀起⻑⼤,曾經有過很美好的童年,你若是惦念我們的情份,現在就⾛吧!我們總不能彼此相絆到永遠,你⽗⺟就你⼀個孩⼦,你娶了她,⽣個孩⼦,我們各⾃安⽣吧!」


之六

她斷然撇下兩⼈,翩然離去,獨⾃躲進御書房裏,坐在⽩⾊的平台鋼琴前,酒⾊的拖尾裙裾如雲翻湧,像是洶湧的紅⾊波浪圍著她與鋼琴,在她的⼿指下滑出美妙的⾳律,只聽她⼝裏喑啞地唱著『 Hatikvah 』[1] ︰

Kol od balevav penimah 
Nefesh yehudi homiyah
Ulefa'atei mizrah kadimah 
Ayin letziyon tzofiyah

只要在⼼底深處
還住著⼀個猶太靈魂
渴望向前望著東⽅
⼀雙眼睛注視著錫安

Od lo avdah tikvatenu 
Hatikvah hannoshanah 
Lashuv le'eretz avoteinu 
Le'ir bah david chanah

只要依舊未失去我們的希望
那個古老希望
回歸祖先的故⼟ 
回到⼤衛駐扎之城

她肩負重任,承載希望,背負古⽼的應許,然⽽她卻讓衆⼈失望了。

拿單悄然推⾨⼊内,恭敬地⽴於遠處聆聽琴聲,他只是靜待⽽不敢驚擾,君⾂⼆⼈僵然對峙於此間,許久,許久。

葉蓮娜驟然⼿歇了琴⾳,雙⼿離鍵時,驀然舉⽬投向拿單,⾯寒如霜,雙⽬陰沉。拿單看著她⻑⼤,她原是他的學⽣,甚⾄⽐她⾃⼰更瞭解她⾃⼰,葉蓮娜外表冰冷,内⼼卻⽕ 熱,雖然喜怒不形於⾊,思緒不溢於⾔表,但他很清楚,約拿單是傷透了她的⼼,她不忍傷他,卻拿⽐拿雅作筏⼦。

那蒼⽼微弱的聲⾳,略微顫抖著,「陛下,您⼼裏很清楚,⽐拿雅罪不⾄死,該死的是約拿單。」

她索性直截了當地說︰「⽐拿雅當然是無罪了,功在社稷,才德兼備,毫無瑕疵,當年叛軍攻⼊皇宮時,他與你偕同指揮調度兵⾺,護駕有功。」

「既然如此,陛下爲何要置他於死地?」

「總是有⼈要當代罪的羔⽺,秋嚴肅殺之氣,萬物摧殘之時,秋刑之⽇也是贖罪⽇,我們需要兩隻贖罪的⽺,⼀隻歸與耶和華,⼀隻歸與阿撒瀉勒[2] 。⼀隻我已經為你們準備好 了,另⼀隻就是他了。」

拿單聞⾔暗驚,以⽐拿雅當贖罪的⽺?不知葉蓮娜所⾔何意?當下出⾔勸誡,「陛下!以⼈為燔祭,是神所不喜悅的事啊!」

葉蓮娜⾯對嚴厲的告誡,卻不理會,也只是雲淡⾵輕地說︰「贖罪⽇那天,若是我無法按時⼊聖殿主持祭典,你就把⽐拿雅放了,不必拈鬮,他就是那隻歸與阿撒瀉勒的⽺,贖罪祭的⽺⾎已流,所流的⾎已為那隻活著的⽺贖罪了,你就放他⼀條⽣路,讓他把罪帶⾛。」

説完,便起⾝⾛到書桌後⾯的櫃⼦,從抽屜裏取出⼀隻⼩⼩的⽊盒⼦,遞給了他,「祭典完畢之後,你就把這個盒⼦交予約拿單,他看了盒⼦之後,就能夠明⽩我的意思了。」她坐回鋼琴,繼續彈奏著 [3] ︰

Od lo awda tikwatejnu
Ha-tikwa bat schnot alpajim 
Lihjot am chofschi be-arzenu 
Erez Zion wi-jruschalajim

只要我們的希望還未破滅
兩千年古老的希望——
在我們的故⼟,成為⾃由的⺠
錫安之地與耶路撒冷


[1]這⼀段歌詞是根據 Naphtali Herz Imber (1856 ‒ 1909) 原詩『 Tikwatenu 』的德譯⽂,⾃⼰翻譯⽽成,並⾮根據以⾊列國歌的歌詞來翻譯。選⽤ Imber 詩的原因是, Imber 原詩有⼗節,亦有提到⼤衛,葉蓮娜與⼤衛的⾝份相同,都是王者,因此選⽤這⼀段歌詞。
[2]關於贖罪⽇燔祭的條例,請參⾒『未利記』16:5-10︰「要從以⾊列會衆取兩隻公⼭⽺為贖罪祭,⼀隻公綿⽺為燔祭。亞倫要把贖罪祭的公⽜奉上,為⾃⼰和本家贖罪;也要把兩隻公⼭⽺安置在會幕⾨⼝、耶和華⾯前,為那兩隻⽺拈鬮,⼀鬮歸與耶和華,⼀鬮歸與阿撒瀉勒。亞倫要把那拈鬮歸與耶和華的⽺獻為贖罪祭,但那拈鬮歸與阿撒瀉勒的⽺要活著安置在耶和華⾯前,⽤以贖罪,打發⼈送到曠野去,歸與阿撒瀉勒。」
[3]這⼀節則引⽤現⾏以⾊列國歌的歌詞,與前⾯的歌詞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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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疫情中⼀群猶太⼈到藍⼭避疫,建⽴了⼀個以⼥性為君主的國度。啓⽰錄的七個封印揭開了,誰是巴⽐倫淫婦?誰⼜是救贖的羔⽺? ⼀對被詛咒的孿⽣姐妹,爲了活下去,只能索取對⽅的⾁體。⼀個愛與被愛,背叛與被背叛,拯救與被救拯救的故事。這對孿⽣姐妹,掙扎於情欲與真愛之間,搏⾾於死亡與永⽣之際...